迢递高城百尺楼,绿杨枝外尽汀洲。
贾生年少虚垂涕,王粲春来更远游。
永忆江湖归白发,欲回天地入扁舟。
不知腐鼠成滋味,猜意鹓雏意未休。
义山此诗成于公元838年(开成三年),时年26岁。这两年是大起大落的两年,也可以说奠定了义山多少有些悲剧的人生。
概括而言,义山于837年在令狐绹引荐下参加春试,登进士第。令狐绹是令狐楚的儿子,后者是义山的恩师与伯乐,也是牛党的代表人物。他对义山不仅将所学倾囊,也将其视同己出,也因此义山与令狐绹情同手足,建立了很深的感情。如果按此发展,义山的仕途可谓前途无量。
也就是这一年的12月,时任兴元节度使的令狐楚去世。义山随令狐楚赴兴元奔丧,他的命运也从此走上了转折之路。
据好事者考,义山青年才俊,不仅文采飞扬,而且相貌堂堂,在历史名人中是排得上号的。838年,风流倜傥的义山被泾原节度使王茂元聘至泾州任幕僚。王茂元对他也是极为赏识,并将闺女王晏媄许配给他。这本是人生大喜之事,问题在于,王茂元是李党代表人物。因此在牛李党争之中,义山处在一个非常微妙的位置——如果他长袖善舞,说不定能成为两党之间的缓冲,甚至弥合分歧。然而事实的演变并非如此,他不仅成了牛党眼中的叛徒,在李党中也得不到信任,跟令狐绹也渐行渐远,终成陌路。是年虽然又应“博学宏词科”得中,却因谗言又遭除名。
这就是本诗的背景了。
义山作诗,典故信手拈来,读起来虽然不算费劲,但要弄明白却是要花一番工夫的。
迢递高城百尺楼,绿杨枝外尽汀洲。
首联是登高望远,地点正是安定城楼,也就是他所就职的泾州。危楼之上,远近风景尽收眼底。这里描述景观,并没有情绪杂揉,却象电影空镜一样,为后面波澜壮阔的抒情做了铺垫。虽未明言,却如同陈子昂的“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”一般,已充满不被时人所理解和接受的情怀。
贾生年少虚垂涕,王粲春来更远游。
颔联看到的自然是古人。少年贾谊已满腹经纶,又胸怀天下。他所垂涕的不是个人际遇,也不是儿女情长,而是“天下之事”。在《陈政事疏》中他如此写道:“臣窃惟今之事势,可为痛哭者一,可为流涕者二,可为长太息者六。”然而,即使汉文帝对他非常器重,也免不了因谗言而被放逐的命运。王粲则是年纪轻轻就开始浪迹天涯,某个春日登湖北当阳城楼,写下千古名篇《登楼赋》。今天来看,这两个人的命运跟义山颇有些相似。而义山当时追忆他们,是否暗示了冥冥中的安排呢?
永忆江湖归白发,欲回天地入扁舟。
颈联虽言江湖之事,但更应看作是义山抱负的剖白。他要表达的是:我是想要干一番事业,但如贾生一样,目的是为生民领命,不是为高官厚禄。当我完成梦想,自会挂靴而去,回归自然,做个逍遥自在的退休老头儿。我跟各位在位者并没有什么利益冲突啊!
不知腐鼠成滋味,猜意鹓雏竟未休。
尾联虽然愤懑,但也相当痛快。这个典故来自庄子,当时他去访问梁国,而时任梁宰相的惠子担心庄子要抢他的饭碗,于是全城搜捕三天三夜。结果庄子主动找到他讲了这么个故事。义山此处自比鹓雏,鹓雏是传说中凤凰的一种,它“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,非梧桐不止,非练食不食非醴泉不饮”,完全是不食人间烟火的。途中遇到一只鸱刚好叼着一只腐鼠,抬头看见鹓雏,以为它会抢自己的食物,便出声恐吓。
“不是我要针对谁,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。”义山并不贪恋财富与权力,那些对他来说也无非是腐鼠而已。然而这样的剖白,又怎么能减轻官场小人们对他的猜忌呢?